Sunday, September 09, 2012

剪影的你輪廓 太好看 凝住眼淚才敢細看

Thursday, August 30, 2012

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阴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三毛 多有意境!

Tuesday, July 24, 2012

今天在去买咖啡的路上遇到了一位推着婴儿车的妈妈。她试图把婴儿车推上一个狭窄的手扶梯时,却因为婴儿车太大卡在那儿,不能动弹。我走上前帮了她一把,再看看婴儿东里沉沉睡着的婴儿,好小一个。 "婴儿好小啊!" "是啊,刚出生一周而已呢。" 在手扶电梯上,我再看了一眼熟睡的婴儿,心里不知怎么就开始想着她以后在她的人生里必须面对的挫折、失败、挑战、磨练、疾病的痛楚,突然间非常感伤。 在我离开前,我看着婴儿,心里想着,愿你以后拥有面对人生挫折/黑暗时期的智慧啊,人生并不容易,但请记住爱、光荣、正义是能帮助你度过人生黑暗时期的正面力量啊!

Wednesday, April 18, 2012

今天工作辛苦,压力非比寻常的大,唯一的慰藉是回来洗澡时发现镜子里的我很帅。哈。

还有,有位同事竟然要闪电嫁去葡萄牙!

Tuesday, April 03, 2012

那天在机场看见的情侣,你们还好吧?两人在闸口前抱头失声痛哭,男生手中握这护照和登机证,女生舍不得分开紧紧抱着男生不让他离开。分离总是痛苦的。

不知道几个月后的你们怎么样了呢?是不是还是当初甜蜜的一对?抑或各自都已在不同的地方进行自己的人生,将对方淡忘了呢?如果真是这样,就把那天在机场的分离当做是这份浅浅缘分的一个完美句点吧。

Sunday, February 26, 2012

一个男孩子的爱情 -- 三毛

今天要说的只是一个爱的故事,是一个有关三十岁就过世的一个男孩子,十三年来爱情的经过,那个人就是我的先生。他的西班牙名字是Jose,我给他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西,取荷西这个名字实在是为了容易写,可是如果各位认识他的话,应该会同意他该改叫和曦,和祥的“和”,晨曦的“曦”,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他说,那个“曦”字实在太难写了,他学不会,所以我就教他写这个我顺口喊出来的“荷西”了。

这么英俊的男孩!

  认识荷西的时候,他不到十八岁,在一个耶诞节的晚上,我在朋友家里,他刚好也来向我的一些中国朋友祝贺耶诞节。

  西班牙有一个风俗,耶诞夜十二点一过的时候,邻居们就要向左邻右舍楼上、楼下一家家的恭贺,并说:“平安。”有一点像我们国人拜年的风俗。那时荷西刚好从楼上跑下来我第一眼看见他时,触电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做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该是一种满足了,那是我对他的第一次印象。过了不久,我常常去这个朋友家玩,荷西就住在附近,在这栋公寓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我们就常常在那里打棒球,或在下雪的日子里打雪仗,有时也一齐去逛旧货市场。口袋里没什么钱,常常从早上九点逛到下午四点,可能只买了一支鸟羽毛,那时荷西高三,我大学三年级。

表弟来罗!

  有一天我在书院宿舍里读书,我的西班牙朋友跑来告诉我:“Echo,楼下你的表弟来找你了。”“表弟”在西班牙文里带有嘲弄的意思,她们不断地叫着“表弟来罗!表弟来罗!”

  我觉得很奇怪,我并没有表弟,那来的表弟在西班牙呢?于是我跑到阳台上去看,看到荷西那个孩子,手臂里抱了几本书,手中捏着一顶他常戴的法国帽,紧张得好像要捏出水来。

  因为他的年纪很小,不敢进会客室,所以站在书院外的一棵大树下等我,我看是他,匆匆忙忙地跑下去,到了他面前还有点生气,推了他一把说:“你怎么来了?”他不说话,我紧接着问:“你的课不是还没有上完吗?”他答道:“最后两节不想上了。”我又问:“你来做什么?”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比他大了很多,所以总是以一个姊姊的口气在教训他。他在口袋里掏出了十四块西币来(相当于当时的七块台币),然后说:

  “我有十四块钱,正好够买两个人的入场券,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但是要走路去,因为已经没有车钱了。”我看了他一眼。我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觉得这个小孩子有一点不对劲了,但是我还是答应了他,并且建议看附近电影院的电影,这样就不需要车钱。第二天他又逃课来了,第三天、第四天……

  于是树下那个手里总是捏着一顶法国帽而不戴上去的小男孩,变成了我们宿舍里的一个笑话,她们总是喊:“表弟又来罗!”我每次跑下楼去,总要推荷西一把或打他一下,对他说:

  “以后不要来了,这样逃课是不行的!”因为最后两节课他总是不上,可是他仍是常常来找我。因为两个人都没钱,就只有在街上走走,有时就到皇宫去看看,捡捡人家垃圾场里的废物,还会惊讶的说:“你看看这支铁钉好漂亮哟!哇!你看看这个……”渐渐地我觉得这个交往不能再发展下去了,因为这个男孩子认真了,而他对我是无能为力的,因为他大学还没有念,但老实说我心里实在是满喜欢他的。

你再等我六年!

  有一日,天已经很冷了,我们没有地方去,把横在街上的板凳,搬到地下车的出风口,当地下车经过的时候一阵热风吹出来,就是我们的暖气。两个人就冻在那个板凳上像乞丐一样。这时我对荷西说,“你从今天起不要来找我了。”我为什么会跟他说这种话呢?因为他坐在我的旁边很认真的跟我说:“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他又说:“在我自己的家里得不到家庭的温。”我听到他这个梦想的时候,突然有一股要流泪的冲动,我跟他说:“荷西,你才十八岁,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个梦了,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个树下的话,我也不会再出来了,因为六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也不会等你六年。你要听我的话,不可以来缠我,你来缠的话,我是会怕的。”他楞了一下,问:“这阵子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跟你讲这些话,是因你实在太好了,我不愿意再跟你交往下去。”接着,我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一齐走到马德里皇宫的一个公园里,园里有个小坡,我跟他说:“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这是最后一次看你,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他说:“我站这里看你走好了。”我说:“不!不!不!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而且你要听我的话哟,永远不可以再回来了。”

  那时候我很怕他再来缠我,我就说:“你也不要来缠我,从现在开始,我要跟我班上的男同学出去,不能再跟你出去了。”

  这么一讲自己又紧张起来,因为我害怕伤害到个初恋的年轻人,通常初恋的人感情总是脆弱的。他就说:“好吧!我不会再来缠你,你也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因为我们这个星期来的交往,你始终把我当作一个孩子,你说‘你不要再来缠我了’,我心里也想过,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远不会来缠你。”

  讲完那段话,天已经很晚了,他开始慢慢的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回头,一面回头,脸上还挂着笑,口中喊着:“Echo再见!Echo再见!”我站在那里看他,马德里是很少下雪的,但就在那个夜里,天下起了雪来。荷西在那片大草坡上跑着,一手挥着法国帽,仍然频频的回头,我站在那里看荷西渐渐的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与皑皑的雪花里,那时我几乎忍不住喊叫起来:“荷西!你回来吧!”可是我没有说。以后每当我看红楼梦宝玉出家的一幕,总会想到荷西十八岁那年在那空旷的雪地里,怎么样跑着、叫着我的名字:“Echo再见!Echo再见!”

  他跑了以后,果然没有再来找过我,也没有来缠过我。我跟别的同学出去的时候,在街上常会碰见他,他看见我总是用西班牙的礼节握住我的双手,亲吻我的脸,然后说:“你好!”

  我也说:“荷西!你好,这是我的男朋友××人。”他就会跟别人握握手。

他留了胡子,长大了!

  这样一别,别了六年,我学业告了一个段落,离开西班牙,回到了台湾。在台湾时,来了一位西班牙的朋友,他说: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Jose呀!”我说:“记得呀!”他说:“噢!他现在不同了,留了胡子,也长大了。”“真的!”他又说:

  “我这里有一封他写给你的信还有一张照片,你想不想看?”我惊讶的说:“好呀!”因为我心里仍在挂念着他,但那位朋友说:“他说如果你已经把他给忘了,就不要看这封信了。”我答道:“天晓得,我没有忘记过这个人,只是我觉得他年纪比我小,既然他认真了,就不要伤害他。”我从那个朋友手中接过那封信,一张照片从中掉落出来,照片上是一个留了大胡子穿着一条泳裤在海里抓鱼的年轻人,我立刻就说:“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海神嘛!”打开了信,信上写着:“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忘记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诉你个秘密,在我十八岁那个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泪,想要自杀?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的期限是六年。”就是这样的一封信,我没有给他回信,把那封信放在一边,跟那个朋友说:“你告诉他我收到了这封信,请代我谢谢他。”半年以后,我在感情上遇到了一些波折,离开台湾,又回到了西班牙。

荷西,我回来了!

  当时荷西在服最后的一个月兵役,荷西的妹妹老是要我写信给荷西,我说:“我已经不会西班牙文了,怎么写呢?”然后她强迫将信封写好,声明只要我填里面的字,于是我写了一封英文的信到营区去,说:“荷西!我回来了,我是Echo,我在××地址。”结果那封信传遍营里,却没有一个人懂英文,急得荷西来信说,不知道我说些什么,所以不能回信给我,他剪了很多潜水者的漫画寄给我,并且指出其中一个说:“这就是我。”我没有回信,结果荷西就从南部打长途电话来了:

  “我二十三日要回马德里,你等我噢!”到了二十三日我完全忘了这件事,与另一个同学跑到一个小城去玩,当我回家时,同室的女友告诉我有个男孩打了十几个电话找我,我想来想去,怎么样也想不起会是那个男孩找我。正在那时我接到我的女友——一位太太的电话,说是有件很要紧的事与我商量,要我坐计程车去她那儿。我赶忙乘计程车赶到她家,她把
我接进客厅,要我闭上眼睛,我不知她要玩什么把戏忙将拳头握紧,把手摆在背后,生怕她
在我手上放小动物吓我。当我闭上眼睛,听到有一个脚步声向我走来,接着就听到那位太太
说她要出去了,但要我仍闭着眼睛。突然,背后一双手臂将我拥抱了起来,我打了个寒颤,
眼睛一张开就看到荷西站在我眼前,我兴奋得尖叫起来,那天我正巧穿着一条曳地长裙,他
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套头毛衣。他揽着我兜圈子,长裙飞了起来,我尖叫着不停地捶打着他
,又忍不住捧住他的脸亲他。站在客厅外的人,都开怀的大笑着,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荷
西虽不是男女朋友,感情却好得很。

  在我说要与荷西永别后的第六年,命运又将我带回到了他的身旁。

你是不是还想结婚?

  在马德里的一个下午,荷西邀请我到他的家去。到了他的房间,正是黄昏的时候,他说
:“你看墙上!”我抬头一看,整面墙上都贴满了我发了黄的放大黑白照片,照片上,剪短
发的我正印在百叶窗透过来的一道道的光纹下。看了那一张张照片,我沉默了很久,问荷西
:“我从来没有寄照片给你,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他说:“在徐伯伯的家里。你常常寄
照片来,他们看过了就把它摆在纸盒里,我去他们家玩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照片偷来,拿到
相馆去做底片放大,然后再把原来的照片偷偷地放回盒子里。”我问:“你们家里的人出出
进进怎么说?”“他们就说我发神经病了,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还贴着她的照片发痴。”我
又问:“这些照片怎么都黄了?”

  他说:“是嘛!太阳要晒它,我也没办法,我就把百叶窗放下,可是百叶窗有条纹,还
是会晒到。”说的时候,一副歉疚的表情,我顺手将墙上一张照片取下来,墙上一块白色的
印子。我转身问荷西:“你是不是还想结婚?”这时轮到他呆住了,仿佛我是个幽灵似的。
他呆望着我,望了很久,我说:“你不是说六年吗?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了。”我突然忍不
住哭了起来,又说:“还是不要好了,不要了。”他忙问“为什么?怎么不要?”那时我的
新愁旧恨突然都涌了出来,我对他说:“你那时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时候你坚持要我的话
,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天回来,心已经碎了。”他说:“碎的心,可以用胶水把它黏起
来。”我说:“黏过后,还是有缝的。”他就把我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说:“这边还有一颗,
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

  七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我只是感觉冥冥中都有安排,感谢上帝,给了我六年这么美满的生活,我曾经在书上说
过:“在结婚以前我没有疯狂的恋爱过,但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有这么大的信心,把我的
手交在他的手里,后来我发觉我的决定是对的。”如果他继续活下去,我仍要说我对这个婚
姻永远不后悔。所以我认为年龄、经济、国籍,甚至于学识都不是择偶的条件,固然对一般
人来说这些条件当然都是重要的,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彼此的品格和心灵,这才是我
们所要讲求的所谓“门当户对”的东西。

你不死、你不死……

  荷西死的时候是三十岁。我常常问他:“你要怎么死?”他也问我:“你要怎么死?”
我总是说:“我不死。”有一次《爱书人》杂志向我邀一篇“假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
怎么办?”的稿子,我把邀稿信拿给荷西看,并随口说:“鬼晓得,人要死的时候要做什么
!”他就说:“这个题目真奇怪呀!”我仍然继续的揉面,荷西就问我:“这个稿子你写不
写!你到底死前三个月要做什么,你到底要怎么写嘛?”我仍继续地揉面,说:“你先让我
把面揉完嘛!”“你到底写不写啊?”他直问,我就转过头来,看着荷西,用我满是面糊的
手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傻子啊!我不肯写,因为我还要替你做饺子。”讲完这话,我
又继续地揉面,荷西突然将他的手绕着我的腰,一直不肯放开,我说:“你神经啦!”因为
当时没有擀面棍,我要去拿茶杯权充一下,但他紧搂着我不动,我就说:“走开嘛!”

  我死劲地想走开,他还是不肯放手,“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话正说了一半,我
猛然一回头,看到他整个眼睛充满了泪水,我呆住了,他突然说:“你不死,你不死,你不
死……。”

  然后又说:“这个《爱书人》杂志我们不要理他,因为我们都不死。””那么我们怎么
样才死?”我问。“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穿上干干净净的衣
服,一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好吧!一齐去吧!”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为《爱
书人》写那篇稿子,《爱书人》最近也问我,你为什么没有写呢?我告诉他们因为我有一个
丈夫,我要做饺子,所以没能写。

你要叫他爸爸

  我的父母要到迦纳利群岛以前,先到西班牙,荷西就问我看到了我爸爸,该怎么称呼?
是不是该叫他陈先生?我说:

  “你如果叫他陈先生,他一下飞机就会马上乘原机回台北,我不是叫你父亲作爸爸吗?
”他说:“可是我们全家都觉得你很肉麻呀!”原来在西班牙不叫自己的公公婆婆作父亲、
母亲,而叫××先生,××太太。但我是一个中国人,我拒绝称呼他们为先生、太太,我的
婆婆叫马利亚,我就称她马利亚母亲,叫公公作西撒父亲。荷西就说:“我,叫爸爸陈先生
好了!”

  我说:“你不能叫他陈先生,你要叫他爸爸。”结果我陪我的父母在西班牙过了十六天
,回到迦纳利群岛,荷西请了假在机场等我们。我曾对他说:“我的生命里有三个人,一个
是爸爸,一个是妈妈,还有就是你,再者就是我自己,可惜没有孩子,否则这个生命的环会
再大一点,今天我的父母能够跟你在一起,我最深的愿望好像都达成了,我知道你的心地是
很好的,但你的语气和脾气却不一定好,我求求你在我父母来的时候,一次脾气也不可发,
因为老人家,有的时候难免会有一点噜嗦。”他说:“我怎么会发脾气?我快乐还来不及呢
!”为了要见我的父母,他每天要念好几小时的英文,他的英文还是三年以前在奈及利亚学
的。当他看到我们从机场走出来时,他一只手抱着妈妈,另一只手抱着爸爸,当他发现没有
手可以抱我时就对我说:“你过来。”然后他把我们四个人都环在一起,因为他已经十六天
没有看到我了。然后又放开手紧紧地抱抱妈妈、爸爸,然后再抱我。他第一眼看到爸爸时很
紧张,突然用中国话喊:“爸爸!”然后看看妈妈,说:

  “妈妈!”接着,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头拚命去提箱子,提了箱子又拚命往车
子里乱塞,车子发动时我催他:“荷西,说说话嘛!你的英文可以用,不会太差的。”他说
用西班牙文说:“我实在太紧张了,我已经几个晚上没睡觉了,我怕得不得了。”那时我才
明白,也许一个中国人喊岳父、岳母为爸爸妈妈很顺口,但一个外国人你叫他喊从未见过面
的人为爸、妈,除非他对自己的妻子有太多的亲情,否则是不容易的。回到家里,我们将房
间让给父母住,我和荷西就住进更小的一间。有一天在餐桌上,我与父母聊得愉快,荷西突
然对我说,该轮到他说话了,然后用生硬的英语说:“爹爹,你跟Echo说我买摩托车好
不好?”荷西很早就想买一辆摩托车,但要通过我的批准,听了他这句话,我站起来走到洗
手间去,拿起毛巾捂住眼睛,就出不来了。从荷西叫出“爹爹”这个字眼时(爹爹原本是三
毛对爸爸的称呼),我相信他与我父母之间又跨进了一大步。

  我的父母本来是要去欧洲玩的,父亲推掉了所有的业务,打了无数的电话、电报、终于
见到了他们的女婿,他们相处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和荷西曾约定只要我俩在一起小孩子
还是别出世吧,如果是个女的我会把她打死,因为我会吃醋,若是个男孩,荷西要把他倒吊
在阳台上,因为我会太爱那孩子,事后,我也讶异这样孩子气及自私的话竟会从一对夫妻的
口中说出。当我的父母来了一个月后,荷西突然问:

  “你觉不觉得我们该有一个孩子?”我说:“是的,我觉得。”他又说:“自从爸妈来
了以后,家里增添了很多家庭气氛,我以前的家就没有这样的气氛。”

永远的挥别
  在我要陪父母到伦敦以及欧洲旅游时,荷西到机场来送行,他抱着我的妈妈说:“妈妈
,我可不喜欢看见你流泪哟!

  明年一月你就要在台北的机场接我了,千万不要难过,Echo陪你去玩。”我们坐的
是一架小型的螺旋桨飞机,因为我们要住的那个小岛,喷气机是不能到的。上飞机前,我站
在机肚那里看荷西,就在那时,荷西正跳过一个花丛,希望能从那里,再看到我们,上了飞
机,我又不停的向他招手,他也不停的向我招手,直到服务小姐示意我该坐下。坐下后,旁
边有位太太就问我:“那个人是你的丈夫吗?”我说:“是的。”她又问荷西来做什么,我
就将我父母来度假他来送行的事简单的告诉她,她就告诉我:“我是来看我儿子的。”然后
就递给我一张名片,西班牙有一个风俗,如果你是守寡的女人,名片上你就要在自己的名字
后面,加上一句“某某人的未亡人”,而那名片上正有那几个字,使我感到很刺眼,很不舒
服,不知道要跟她再说些什么,只好说声:“谢谢!”没想到就在收到那张名片的两天后,
我自己也成了那样的身份……

梦里花落知多少 -- 三毛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大迦纳利岛自己的房子里去。

  一年的工作已经结束,美丽无比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

  荷西与我坐在完工的堤边,看也看不厌的面对着那份成绩欣赏,景观工程的快乐是不同
凡响的。

  我们自黄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空里如梦
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着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快许
十二个愿望,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
人长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说:“新年
快乐!”然后轻轻一吻。

  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
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他的眸
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罗!”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交握着,好像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永恒。

  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
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时的码头上
,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行的人,可是我们急着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关了一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着那片荒凉,竟是焦急心痛,顾不得新年不新
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木栅门外喊
着:“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的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电报总使人
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

  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一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工作来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报到。

  只不过几小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一个人回来,荷西走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十五分钟,那儿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口。只因没有
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大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知道荷西能够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着小箱子离家,仍然使我不舍而
辛酸。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一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又给锁了起来,邻居们一再的对我建议:

  “你住家里,荷西周末回来一天半,他那边住单身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一笼金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自己推着
一只衣箱上机走了。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小小的荒凉机场时,又看见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两座黑里带火蓝的
大山。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荷西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面走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的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手拉住他皮带上的绊扣不
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

  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安慰似的亲了我一下。

  只有两万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我们搬进了一房一厅连一小厨房的公寓旅馆。收
入的一大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几年来,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组长,水
里另外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然单身。我们的家,伙食总比外边的好些,为着荷
西爱朋友的真心,为着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享,我晓得,在他内心深处,亦是
因为有了我而骄傲,这份感激当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
,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
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的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
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葡萄酒,
再送一满怀的鲜花。

  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腰帮忙收获
。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不肯松手。

  过去的日子,在别的岛上,我们有时发了神经病,也是争吵的。

  有一回,两人讲好了静心念英文,夜间电视也约好不许开,对着一盏孤灯就在饭桌前钉
住了。

  讲好只念一小时,念了二十分钟,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再念了十分钟,一个音节
发了二十次还是不正确,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看见他的
动作,手中的原子笔啪一下丢了过去,他那边的拍纸簿哗一下摔了过来,还怒喊了一声:“
你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骂重话,我呆了几分钟,也不知回骂,冲进浴室拿了剪刀便绞头发,边剪
边哭,长发乱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进来,看见我发疯,竟也不上来抢,只是倚门冷笑:“你也不必这种样子,我走
好了。”

  说完车钥匙一拿,门砰一下关上离家出走去了。

  我冲到阳台上去看,凄厉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哪里肯停下来,车子唰一下就不见了。

  那一个长夜,是怎么熬下来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着离家的人身上没有钱,那么狂怒
而去,又出不出车祸。

  清晨五点多他轻轻的回来了,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脸也哭肿了。离开父母家那么多年了
,谁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对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设防的啊!

  荷西用冰给我冰脸,又拉着我去看镜子,拿起剪刀来替我补救剪得狗啃似的短发。一刀
一刀细心的给我勉强修修整齐,口中叹着:“只不过气头上骂了你一句,居然绞头发,要是
一日我死了呢——”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令我大恸,反身抱住他大哭起来,两人缠了一身的碎发,就是不肯放
手。

  到了新的离岛上,我的头发才长到齐肩,不能梳长辫子,两人却是再也不吵了。

  依山背海而筑的小城是那么的安详,只两条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们从不刻意结交朋友,几个月住下来,朋友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他们对我们真挚友爱
,三教九流,全是真心。

  周末必然是给朋友们占去了,爬山,下海,田里帮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个老学校,
深夜睡袋里半缩着讲巫术和鬼故事,一群岛上的疯子,在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角躲着做神仙
。有时候,我快乐得总以为是与荷西一同死了,掉到这个没有时空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的心脏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压迫来,绞痛也来。小小一袋菜场买回来的
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气提上四楼。

  不敢跟荷西讲,悄悄的跑去看医生,每看回来总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台上,对
着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再加一盘象棋,静静的对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们走路去看恐怖片,老旧的戏院里楼上楼下数来数去只有五个人,铁椅子漆成
铝灰色,冰冷冷的,然后迷雾凄凄的山城里一群群鬼飘了出来捉过路的人。

  深夜散场时海潮正涨,浪花拍打到街道上来。我们被电影和影院吓得彻骨,两人牵了手
在一片水雾中穿着飞奔回家,跑着跑着我格格的笑了,挣开了荷西,独自一人拚命的快跑,
他鬼也似的在后面又喊又追。

  还没到家,心绞痛突然发了,冲了几步,抱住电线杆不敢动。

  荷西惊问我怎么了,我指指左边的胸口不能回答。

  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楼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两人握着手静静醒到天明。

  然后,缠着我已经几年的噩梦又紧密的回来了,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么令我害
怕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的从梦魅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着,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泪
便是满颊。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

  以为先走的会是我,悄悄的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

  时间不多了,虽然白日里仍是一样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这份预感是不是也传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机器坏了一个螺丝钉,只修两小时,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麻烦的脱
掉潜水衣就往家里跑,家里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店铺问过去:

  “看见Echo没有?看见Echo没有?”

  找到了什么地方的我,双手环上来,也不避人的微笑痴看着妻子,然后两人一路拉着手
,提着菜篮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时候了。

  总觉相聚的因缘不长了,尤其是我,朋友们来的周末的活动,总拿身体不好挡了回去。

  周五帐篷和睡袋悄悄装上车,海边无人的地方搭着临时的家,摸着黑去捉螃蟹,礁石的
夹缝里两盏镑镑的黄灯扣在头上,浪潮声里只听见两人一声声狂喊来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
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

  每天早晨,买了菜蔬水果鲜花,总也舍不得回家,邻居的脚踏车是让我骑的,网篮里放
着水彩似的一片颜色便往码头跑。骑进码头,第一个看见我的岸上工人总会笑着指方向:

  “今天在那边,再往下骑——”

  车子还没骑完偌大的工地,那边岸上助手就拉信号,等我车一停,水里的人浮了起来,
我跪在堤防边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来。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樱桃也是好的,靠着荷西,左边的衣袖总是湿的。

  不过几分钟吧,荷西的手指轻轻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见他下沉,我总是望得痴了过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问我:“你们结婚几年了?”

  “再一个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张望那个已经看不见了的人,心里慌慌的。

  “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

  我听了笑笑便上车了,眼睛越骑越湿,明明上一秒还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着夫妻,
怎么一分手竟是魂牵梦萦起来。

  家居的日子没有敢浪费,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紧了些。

  有时候中午才到码头,荷西跟几个朋友站着就在等我去。

  “Echo,银行里还有多少钱?”荷西当着人便喊出来。

  “两万,怎么?”

  “去拿来,有急用,拿一万二出来!”

  当着朋友面前,绝对不给荷西难堪。掉头便去提钱,他说的数目一个折扣也不少,匆匆
交给尚是湿湿的他,他一转手递给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闷了一场,有时次数多了,也是会委屈掉眼泪的。哪里知道那是荷西在人
间放的利息,才不过多久,朋友们便倾泪回报在我的身上了呢?

  结婚纪念的那一天,荷西没有按时回家,我担心了,车子给他开了去,我借了脚踏车要
去找人,才下楼呢,他回来了,脸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给他开饭——我们一日只吃一顿的正餐。坐下来向他举举杯,惊见桌上一个红
绒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他喊了起来。

  我微微的笑了,没有气,痛惜他神经病,买个表还多下几小时的水。那么借朋友的钱又
怎么不知去讨呢?

  结婚六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只手表。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我身后环住。

  又是这样不祥的句子,教人心惊。

  那一个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声里,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时的他,十七岁时那个大树下
痴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后在我枕畔共着呼吸的亲人。

  我一时里发了疯,推醒了他,轻轻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说:“荷西,我爱你!”

  “你说什么?”他全然的骇醒了,坐了起来。

  “我说,我爱你!”黑暗中为什么又是有些呜咽。

  “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那边不等我讲下去,孩子似的扑上来缠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为着这几句对话,在
深夜里泪湿满颊。

  醒来荷西已经不见了,没有见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厨房看,洗净的
牛奶杯里居然插着一朵清晨的鲜花。

  我痴坐到快正午。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石烂,为什么一日泛滥一日。是我们的缘数要
到了吗?不会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惧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点心,两人见了面竟是赧然。就连对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果核丢来
丢去的闹着。

  一日我见阳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独自洗了四床被单。

  搬家从来不肯带洗衣机,去外面洗又多一层往返和花费,不如自己动手搓洗来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子的时候心又闷起来了,接着熟悉的绞痛又来。我丢下了水
桶便往楼下走,进门觉着左手臂麻麻的感觉,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烈酒,躺在床上动
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着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

  “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着。

  “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若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听见没有
——”

  “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

  “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老死
——”

  “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而
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着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么样的岁
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着。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着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颈子,竟
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续约,我
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一句让你等了十三年的话,
让我用残生的岁月悄悄的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吧!

  我亲吻着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口中一直叫着“荷西安息!荷西安息!
”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

  我又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只是睡了
!”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上的,是
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我爱的
人!跟着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是枯残,
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什么不告诉我,这
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土下的你寂
寞,而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着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子的心,是
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奥秘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的收了回去,只让
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
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了那儿去握住你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
们一起烂成白骨吧!

  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
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着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你看我,
不是穿着你生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彩衣来见你了吗?

  下机后去镇上买鲜花,店里的人惊见是远去中国而又回来的我,握住我的双手说不出一
句话来,我们相视微笑,哪里都浮上了泪。

  我抱着满怀的鲜花走过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车子停了,里面不识的人,只对我淡淡的
说:“上车来吧!送你去看荷西。”

  下了车,我对人点头道谢,看见了去年你停灵的小屋,心便狂跳起来。在那个房间里,
四支白烛,我握住你冰凉苍白的双手,静静度过了我们最后的一夜,今生今世最后一个相聚
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气走上了那条通向墓园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经过排排安睡外人。我上石阶,
又上石阶,向左转,远远看见了你躺着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乱,我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
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来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是疯了似的向你跑去。

  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谁了。

  我丢了花,扑上去亲吻你,万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体。是我远走了,你的坟地才如此荒
芜,荷西,我对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来哭你的,先给你插好了花,注满清水在瓶子
里,然后就要下山去给你买油漆。

  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啊!

  我走路奔着下小城,进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还去文具店买了黑色的
粗芯签字笔。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们匆匆拥抱了一下,心神溃散,无法说什么别后的情形。

  银行的行长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园,我谢了他,只肯他的大车送到门口。

  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便是在你
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进墓园,那边传来了丁字镐的声音,那个守墓地的在挖什么人的坟?

  我一步一步走进去,马诺罗看见是我,惊唤了一声,放下工具向我跑来。

  “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热呢!”他木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坟已被挖开,另外一个工人在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角落里,站着
一个黑衣的女人。

  “你们在捡骨?”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

  “要装去那里?”

  “马德里。”

  那边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一下签字,我们才好装小箱!”

  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

  “不行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政府去缴签字——”

  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

  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打开的棺木,那个躺着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马诺罗和另外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一天一地的
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

  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着。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着双肩的孤单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着。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

  “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

  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着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复那场惊
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

  知道你的灵魂不在那黄土下面,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面对刚才看见的景象在你
的身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自己的脸拚命去浸冷水,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坟地走过去。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安·葛罗
。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
的木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一遍又一遍的跑着在回
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

  我靠在树下等油漆干透,然后再要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涂出一个新的十字架
,我们再一起掮它吧!

  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
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Thursday, January 19, 2012

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到这日才发现,曾呼吸过空气。

写得出这种词的,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愿意娶他/她。